當有個長輩告訴你說：「妳媽曾想把妳墮掉」；你腦子裡出現的直接反應會是什麼？
我先生是個宅男，喜歡待在家裡上網的那種人。對他來說網路就跟吃飯一樣重要。當我們決定要買房子時，他馬上上網找哪裡是最理想的居住環境，查到一個討論區公認『全台灣最快樂的行政區是宜蘭』，就決定離開台北入主宜蘭。不只如此，家裡用的電視啦、冰箱啦、洗衣機等家電也只看過網路評價就直接訂購，從不去賣場看實品。連老婆都是在網路認識的！
我可不是宅女！一天不出門就全身不對勁兒，就算只是去市場買菜也好，我一定要出門。
一個好動的人跟一個居家男人在一起，可行嗎？又是網路認識的，要冒這個險嗎？他好像都不會想太多呢，打網路電話說：「妳到底要不要跟我結婚！」
終生大事，我當然很猶豫，可是年紀到了，無人陪伴的恐懼遠遠大過於網路騙局的顧慮，或度過無趣日子的可能。加上那一天晚上我收到家人來電說：媽媽昏迷了。
我在新加坡工作時認識我的先生。當時他被派到愛爾蘭處理一個機密案子。六點下班回宿舍，宿舍在郊外，附近除了陌生鄰居以外就沒別的，很無聊。，他開始上網找朋友聊天消磨時間。我呢，雖被男友劈腿是很多年前的事，但那怨恨還在，工作上的權力鬥爭、人際關係的錯綜複雜很煩人，總覺得男人沒一個好東西、女人也沒好到哪裡去，很想找人聊一聊出氣，又擔心朋友聽膩了，所以上網找陌生人，找到他。我抱著『這是網路世界，這個人不一定存在，就算存在他也不會坐飛機跨半個地球跑來找我！』的心情開始聊天。網路虛擬世界的好處：更不必顧面子，很放任的想問什麼就問，不怕得罪別人，就算得罪了也無所謂。我們無話不談，他也很有耐心，一一回答我的問題，連『白種人養的狗聽得懂黃種人養的狗汪汪叫嗎？』這種無厘頭的問題，他也會想盡辦法回答！我漸漸察覺到，這個虛擬男人跟以往的男朋友大大不同，我的每一句話他都在傾聽，我好像有被重視，好像我是存在的，那種感覺真好。
聊天打字打了幾個月後，他碰到長假，想來新加坡看一看。啊，要面對面喔？我怕！我擔心超級內向的我只會跟螢幕溝通，一面對真實的他肯定會搞砸。與人面對面溝通頭腦要轉得快，即時反應才會靈活，講話時才不會讓對方打呵欠而判定我是笨蛋。講話對我來說壓力一向很大，我最不希望被想成是個笨蛋。他說，人就是要長大，不管我願不願意，有問題就要面對，有障礙就要克服，要挑戰自己讓人生更有趣。我聽他的，還決定以真實的自己與他見面。我本來就不喜歡打扮，心想如果他覺得我是恐龍不想再聯絡，那就再見囉！反正玩網路交友的人多得很，再找應該就有。
那天下班後我帶著一張疲憊的臉去找他。他不但不嫌棄，還拿出三本『如何製作繪本』之類的書和一本彼得兔故事書送我當見面禮。不是99朵紅玫瑰或名牌包包，是我曾跟他提過的一個夢想：想當童書作家。他竟然有在用心聽呢，而且記得！
那天晚上我們意外聊得很順利，跟他面對面講話竟然一樣自在，不用掩飾自己的談吐和姿態，自然的表達自己，輕鬆無負擔。他很有耐心的聽我講破中文，偶而還會修正我的四聲！雖然久了會覺得很煩，但想一想，人家是出於好意，是很認真的在聽我講話、想了解我真正的想法、避免誤會我的意思，我為何不高興？如果他不在乎我這個人，他應該連聽都不想聽吧，更不用說糾正了。
他再度來新加坡的某一天，我收到住印尼家人的電話，說媽媽突然昏迷，想把媽媽送去新加坡接受緊急治療，要我找駐新加坡的國際救援機構問資料。這麼會這樣？再過一星期我要帶媽媽遊江南呢！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出國，為了這次旅遊我們存錢存了一陣子，這麼會這樣？哥哥說，有高血壓的媽媽為了這趟旅行不敢吃有鹽巴的東西，而且拼命喝水，導致身體嚴重缺鹽而昏迷。我手上拿著那天逛街的戰利品：媽媽要去江南的新冬衣，驚慌的跑去找國際救援機構的接待處，結結巴巴的問跨國救護專機的程序和費用。還好那位印度籍的工作人員很有耐心，慢慢的聽和解釋，不斷安慰我，說我要冷靜，還打長途電話到我印尼的家問清楚媽媽目前的狀況。最後那位工作人員報一連串數子，我聽了更是嚇呆了。很龐大的數字！媽媽沒有買任何保險，我銀行的存款夠嗎？
我全身無力，等著回家的公車，手上的購物袋已經被我揉爛了。我哭不出來，也不想哭，怕一哭媽就真的沒救了。一直默默在身邊陪我跑來跑去的他突然說：「我有一點存款，算一算還可以幫你出，你就別擔心費用這塊吧！」他一講完，我的淚水從臉上緩緩滑了下來。不是因為經費解決了（我不可能接受這麼大筆金錢），對人類已經失去信心的我發現，這世界還是有好人，而且不遠，就在我身邊。我們只是正在嘗試當朋友，他竟然願意把一生的積蓄捐給我？
說實話，看到這徵文內容時，我愣住了。『感動』是什麼？我竟然忘了！我問剛失去母親的好友。她說，當她聽到那壞消息時，她覺得活下去的力量跟著媽媽走了，不知道怎麼面對明天。這時候朋友的一通電話、一則簡訊，甚至有個朋友不顧禁忌來她家陪她一晚，都讓她很感動！她覺得就算媽媽不在了，世上還是有很多人在乎她，給她力量漸漸抬起頭來面對明天的太陽。
好友還反問我：「難道妳沒遇過不如意的事？沒有人伸出手來幫妳？妳沒因此而感動？妳還是人嗎？」
我當然有不如意的時候，也接受過人家幫忙，可是我的感覺不是感動，是感恩，而且這分恩情應該要想辦法還人家。
我當然也會被感動，看芭樂愛情片、悲慘的小說、甚至台東陳樹菊小姐的故事都會讓我感動掉淚！可能是因為都沒有發生在我身上吧！覺得身邊親友的關懷已經理所當然，我當然很感激呀！但親友不來關懷才奇怪不是嗎？
我當初會掉眼淚，應該也是因為我先生還是個陌生人吧！
我們現在已經不是陌生人了，他所作的一切在我眼裡不由自主的變成理所當然。我當然感受得到他為我所作的事情。雖然自己是個宅男，也不會講甜言蜜語或想出浪漫的驚喜逗我開心，可是他不但不限制我的行動，反而鼓勵我多出去，還（當然透過網路）幫我找這個志工活動、那個進修課程，讓我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無聊。雖然他自己不喜歡參加，可是我每次跟他分享當天參加活動的心得時，他仍然很用心的聽，認為我不對時還訓話；覺得我受委屈或需要鼓勵時就來個擁抱；收到好消息、興奮得快爆炸時，就在我身邊幫忙吸收那股喜氣，讓我覺得這份成就很值得。我失業那段期間，他看我在家常常悶悶不樂，就天天花很多時間上網尋找送養的西施犬，因為我堅持領養拒絕購買，半年後還真的找到了一隻小西施，也不在意我的笑容是來自那隻狗，而不是因為他。這一切我都很感恩，可是已經不會因此掉眼淚了。但我發現，我已經不能沒有他！
這就是陪伴的代價吧！那也沒什麼不好。有人陪伴的感覺這麼好，為什麼不要？網路的虛擬世界當然也能消磨寂寞，可是實體的陪伴可以給我無形的力量，就算他不會幫我解決問題，可是他的一句安慰、鼓勵、一個擁抱，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支持，讓我覺得無所不能。
以前我常常希望當初媽媽墮胎成功，這樣我就不存在了。總覺得人生這麼苦，為什麼要走這一遭？他說：「人生就是這麼苦，妳才需要我陪伴。幸好岳母墮胎失敗，不然我就沒妳這個呆老婆了！」。
這就是我的宅男。
1 comment:
很感人啊~ vi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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